胭脂井

　　这眼井，开口不大，像一个瘦长的筒子，伸到地里去。石头井沿还是原先的，有一道深沟儿，大概是井绳勒出来的。只有长年汲水，才会出现这样的痕迹。

　　我朝井下探头。天晚了，一切都不太真，借着一点亮儿，好像瞧见微弱的水光。井底的天空，很小。

　　这就是胭脂井，东汉二乔的井。

　　二乔，同根姊妹，一个许了孙策，一个许了周瑜。明人高启“大乔娉婷小乔媚，秋水并蒂开芙蓉”，赞其貌美。这一联的前面，还有几句：“孙郎武略周郎智，相逢便结君臣义。奇姿联璧炤江东，都与乔家做嘉婿。”此首《过二乔宅》，叙事风味很浓。孙、周，姿颜俱佳，才略兼优，二乔跟了他俩，可说般配。

　　江东二乔的身份，有人认作是媵嬖，也就是姬妾。这中间，云泥之隔、嫡庶之异总是有的。做了如夫人，此后的身世怎样，不能尽遂人愿。苦乐悲喜，皆是命定的。历览古今，不在乎这些的占了多数。在他们看，二乔总是美的，不但姿容姣好，品性亦极贤淑：孙策、周瑜命短，大小乔韶华未尽而寂寞守寡，心思全在抚其遗孤上。世人无不叹佩，就连这眼家用的老井，也能惹出浮想：清水鉴影，敷了脂粉的脸盈着笑，桃花似的，井中飘起了红霞。风也香。

　　旧的井栏仍在，是从农户家中找回的，也算位有所归。上面所刻“建康元年二月”六字，我没留意瞅，记在心里便可。

　　久历沧桑的井，考据与实证的意义是不缺的，历史想象的空间叫它拓得尤为广远。

　　给井造了一座四角攒尖的亭子：秀英亭，把老井护起来。秀英亭，理当于史有据，跟胭脂井建在一处，不觉隔膜。

　　依古制，八家一井，观井，可知人口聚居的大略。普天之下，凡有井处，必有人家。唐人诗：“旧井王孙宅，还寻独有期。”句含乡愁。吟这诗的，是贾岛的从弟，叫贾区，是一位有名的诗僧。胭脂井为人看重，除了二乔的典源叫人忆史，也因皖人心中的那缕怀乡深情，淡不去。

　　胭脂井，在一个公园里，二乔公园。潜山人想着她俩，用建筑的方式表达感念。园子里，水湛碧，树繁茂，曲桥、台榭、亭轩，粲然可观。必得为这对姐妹塑像，好让她俩从很远的地方归来。这念头虽近乎痴，却是真实的。我行过池上折出几道弯的石桥，即看到乔宅前的二人像：一站一坐，秀发顺滑地垂到肩头，没有绾高髻；神情温婉，意态娴雅，眸子里流出安静的光，真是绝色！“螓首蛾眉”“明眸皓齿”和“杏脸桃腮”这类词尽管被人用俗了，放在这儿，却是惬当的形容。艺术家塑出了人物的光彩。

　　二女的眼睛里，有很深很深的情。乔宅后有周公阁，没顾上看。阁内供着雄姿英发的周公瑾吗？应该吧。

　　我在展室里见到一件乐器，很似竖琴。旁注文字，眼一扫，是箜篌！周瑜攻据皖城，行于郊野，乔家庄那边乐音袅绕，他寻声径奔，初见独在松竹影里抚琴的小乔。倏地，弦上划过的杂音叫他捉到，乃轻声点拨……小乔弹的，是箜篌吗？

　　默伫星月下，我记起辛弃疾的《菩萨蛮·赠周国辅侍人》词：“曲中特地误，要试周郎顾。”